在醫療面前,我們應當謹慎。在醫師面前,我們應當誠實,而非敬畏。


  醫師不代表醫療,大部分時候我是這樣想的:把白袍拿掉,就算他是某醫院的院長,在街上錯身而過時,我們也認不出他的專業角色來,只當他是尋常人。


  醫生也是人,醫生就是人。而人跟人之間應當有的彼此尊重與禮貌,一樣都不能少。我不輕視什麼,就像當有人輕視社工時,我一樣會很不愉快。所以,我也不想做出讓人不愉快的事。


  病人也是人。今天當一個病人不在診間或病房與醫師對話時,在街上錯身而過,我們只當他是尋常人,不知道他可能是癌末患者,或是,精神障礙者。這部份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會比較容易被接受。


  病人是自己身體的專家。


  哪裡痛、哪裡不舒服、咳嗽有沒有痰、有沒有發燒、心情不好、頭會痛、晚上睡不著……為什麼這些醫療上所謂的主訴變成病歷上的專有名詞後,它就變成醫師的智慧財產權?


  欸,我們也是專家,一樣在診間,你的時間也是我的時間,你不想做的事我也不想做(生病是我們願意的嗎?),結果我要付所謂診療費給你也就算了,我講的話到最後來變成你的財產,這是什麼道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今天一個社工在面對一個潛在的案主時,不妨想想自己受過的不平等待遇,我們曾經因為「不知道」如何戒慎恐懼,坐在我們對面的人她現在就有多麼戒慎恐懼小心翼翼又有所託付。


  社工跟醫生,沒有階級高低,能先接受這一點(請注意,這是事實,不是假設),下面繼續說的東西才會有意義。


  請先尊重他的不舒服,因為跟一個號稱社工的陌生人坐在所謂舒適安全的會談室內,會談室的舒適安全是我們建構的場景,對方沒有選擇的權利,他已經先讓步了,我們要感謝他的讓步,所以請不要咄咄逼人。


  我在住院時,認識一個女病友L,他對被父母騙來住院這件事耿耿於懷,而且對病房非常沒有安全感,他的說法是,很無聊。


  那天我正在跟她聊天,邱護士點名看到我正在和他說話,L的臉色很不安,我試圖說些話給與情緒上之支持同理他的處境,護士坐下來,想跟他說話。其實這個護是我認識,他是我此次住院時跟我聊天最多次也是花最多時間跟我談話的護士,我的說法是,他人很好,不只是會談技巧好(現在精神病房的護士都很辛苦,連這個都要會),更多的是,我覺得她真的相信我並且把我當成一個人在跟我說話。


  不過L可不這麼認為,他是被騙進來的,我是自願住進去的,這差別很大。


  所以當邱護士很溫和的問他今天覺得如何,很不舒服嗎,想說些什麼嗎……的時候,L覺得很多什麼什麼「嗎」讓他很累,他對護士說,你咄咄逼人。


  邱護士愣了一下。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如果有什麼需要,護理站的護士都會很願意給你一些協助的。他微微的笑著,嗯,你們兩個要說話,我就先不打擾了。然後站起來,離開病房。


你覺得他剛剛說話,讓你不舒服啊?我說。(他從剛剛就一直抓著我的手,所以我也沒有推開。)

對啊,L說,他一直問問題,我覺得很累。

可是你都不回答她,他也蠻累的。我自言自語著,當然,這不純粹是自言自語。

反正我不想和他說話,L表情真的很累的對我說。

那是你的權利。我笑著,你可以決定要和誰說話,不和誰說話,可是如果你覺得住院很無聊,你又不和人說話,這樣他們很難評估你的情況。(註:L也是社工系學生,大一。)

L沉默著。然後說,我好累,想躺一下。

OK,你好好休息吧!我說,那我先出去了。


  當L覺得對話開始不是他要的時候,他就會用想躺一下這樣的說詞,躲掉他不想談的話題。


我後來有一次對話時跟他說,你想躲起來的時候,就跑去睡覺。

她覺得好像被看穿了,笑笑,點頭。

可是你不能一直躲起來,我接著說,這樣他們看不見你的力量,想出院的力量。跟父母撒嬌耍賴保證任何事,都沒辦法讓你出院,除非,他們看到你改變,就算只有一點點。


  和L的結識很奇妙,我在病房內,除了吃飯吃藥洗澡,幾乎是不出房門的。只是L那天剛好跟我同桌吃飯,他剛住進來那天又發生一件小事,讓我覺得這女孩聰明但是可能會把人耍著玩,基於一種好奇,我跟他閒聊起來。


你是念什麼的?

社會工作。(逼逼,為什麼我的雷達老是這麼靈?)

喔,我也是。那你是哪個學校的?

XX大學。(逼逼,那不是我的母校嗎?萬惡的雷達,算你狠!)

喔,我念東吳前也是念那裡。(自我表露)

喔?他好奇了。

只是沒唸畢業。轉學考到東吳。(繼續自我表露)

嗯嗯。


  對話結束。


  然後有一次他父母來的時候,我的病房外面剛好就是一張大桌子,他們就坐在那裡,因為氣氛有點火爆有點僵,搞得我正在看書的也停下來了。中場休息時間,我離開病房,我坐在病房門口旁的另一張沙發椅上,旁邊,隔著一張沙發椅,就是L的母親。


我看到L在洗手間洗手,找到時機跟L的媽媽攀談著:您是L的媽媽啊,伯母您好。我微笑。(伸手不打笑臉人啊!)

妳好,他媽媽擠出一張笑臉。

然後我就不說話了,只是要笑不笑的,裝傻發呆,眼睛在病房裡裡外外到處看著,心不在焉的。

L從洗手間出來,看到我正在跟他媽媽說話(其實才一句),有點驚訝。說,媽,這是學姊。

我裝作回過神,接過話對他媽媽說,不成材的學姊,讓您笑話了。

他媽媽擠出的笑容鬆下了,我們家L在這就請你多幫幫他了。

(關係啊關係,沒有好關係壞關係,只有有價值的關係。)

沒有啦,大家都是互相幫忙。你們可以這樣來看看L,真好。

他媽媽這次是真的對我微笑了。

L也笑了。當然,他笑的部份,跟他媽媽對我笑的部份,大概不太一樣。


  戲演到此為止。


  不過我的確是真誠的,只是用了一點小心機,人跟人之間,誰不玩點小把戲?我沒有戲耍的意思,只是想藉著L的口讓他媽媽認識我,這樣當我之後與L說話時,唸社會工作的女生,同校,有禮貌,說話帶著微笑,這種印象算是正面。


  而且看起來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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