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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沒有靈感,專欄要的稿子開天窗了啦!易惟喃喃自語著,手上的煙卻是一根接著一根,望著空白的NB螢幕,卻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窗外的楓樹葉逕自紅豔豔的隨風舞著,望過葉子的間隙,是瀟瀟灑灑的碧雲天。

熱不熱,冷不冷。

霜雪在心,所以一年四季,窗外的楓樹總是悽悽豔豔,不見清綠,也不凋零。

菸灰缸裏躺著撚熄的菸屁股,還有一根一根燃盡的火柴。我愛那氣味,可是曾經把那氣味交到我手上的人,已然化成塵埃,一切隨風。

易惟心裡的思路又岔開了。

不能封存的,她說,在被封存的那一瞬間,最美好的部份,已經散逸。

她也是不能封存的。

他還愣愣的想著這些事,不能說是往事,以時間來說,卻已成往事。

妻子從背後遞過一杯熱的黑咖啡,裡頭加了一點威士忌,她知道他的習慣,揉揉頭髮,輕輕揉捏他的頸椎,僵硬的肩膀,什麼話都不說。

一如他剛識得她時的沉靜。

我們都不是孩子了,但是總有些美好與遺憾,都停留在那片段的時光裡,易惟想著。

萬事起頭難。

易惟畢業後參加證照考試把社工師執照拿到了,也應徵到世展會的工作,但是面對那些孩子,不知道為什麼,那些依附著自己又展現獨立的笑容,他沒辦法好好的工作下去。

如果不回到人的本質去面對和小青的關係,易惟想,我知道我什麼都做不了,而且,對樓楓也不公平。

小酒館重新開張。

彷彿一切從沒變過,只是做了一場大夢,小酒館沉沉的睡了一覺,醒來,一切照舊。門口還是用小木板刻著營業時間,申時開始,丑時結束,不過少了一個時辰,寅時一到,拉下鐵門,送客。和過去大致並無兩樣。

枕木地板還是咖滋咖滋的發出聲響,桌椅有段時日沒有人的氣息浸潤,顯得斑駁也是不成問題,菸酒生照常來光顧,點上一杯啤酒,看報告或是厚厚的參考書,然後發呆。過去的常客漫不經心的閒聊,溫醇的爵士樂或是古典鋼琴如常播送著,菸酒瀰漫。

老闆娘一襲素色上衣,身藍直筒牛仔長褲,低根深色涼鞋,一頭不染不燙的長髮挽個髻,在那一爿地方,工作的俐落乾淨。只是不像之前的萌姐巧笑倩兮,熱情招呼,她笑,總是冷冷的,卻也不是皮笑肉不笑那般,只是笑如寒風,不愛說話。所有的話都寫在一杯杯的酒裡,不知怎麼的,她調的酒不如過去的酒溫順,好喝但卻易醉,只能慢慢啜飲。

軒萌離開了小酒館,樓楓畢業了,接了這裡的生意,有時候她覺得,這裡更像她的家。

熄燈打烊之後,樓楓隨性自己調了杯問號,這大概也是小酒館最大的一點點改變,Menu上不再有問號這一種調酒,因為它專屬於樓楓自己。

軒萌並沒有把任何一種問號的配方告訴樓楓,因為既然是問號,就是調酒者的隨性之所至,熟悉各種酒的氣味,調出的一種心情。

今日的問號,只是Vodka Lime.

在最冰最寒的北國,遠道而來的生命之水,現在已經隨處可見了。所以生命,就變得廉價了嗎?那麼,愛也是,或是說,性也是。

那天在依青家客廳發生的一切,易惟等在那裡,依青的房門口,她才剛從他房裡出來帶上門,一個轉身就被易惟吻住,那吻索討的急,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為什麼那時回應了他的吻?

是因為在系辦外熟悉的接過他遞過來的公告,是因為日復一日的看著他的眉眼,是因為他熱切注視的目光,是因為,他和依青在一起時,是那麼自在的快樂著。

她回應了他的吻,如果那能讓他快樂,為什麼不呢?

她放任易惟一件一件除去彼此身上的衣物,她放任易惟在她身上探險,親吻,吸吮,留下一個一個的印記,她放任他們就在客廳裡,她放任他們就在依青的門外,她要易惟,她要他!

她記得自己主動含住易惟男性的象徵,易惟敎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她的學習能力很好,一心一意只要易惟快樂,她聽見當她深深的吞進他的陰莖時他的低吼,她也聽見當她用舌頭舔著他的下體時他忍不住的呻吟,她可以看見男性的陽具勃起如獸,她記得那穿刺撕裂般的疼痛,她記得惟溫柔的眼神,那樣專心的注視著她,當他在她溫暖的膣穴裡進出的時候,她分心得遺忘了疼痛,只感覺到如海浪拍打礁岩時激起的浪花,一陣又一陣的刺激與快感湧上,當易惟親吻她時,她看見依青出門,當惟射在她的裡面,她暈眩著,他親吻著她,然後他們相擁而眠時,她聽見大門再度被打開的聲音,然後,然後,就是那聲撕裂了她的心的慘叫。

她知道,依青無處可依。

在這頭,把頭髮都甩得亂了,易惟想,不知道專欄作者可不可以請假,腦袋裡裝著一堆鬼主意,就是沒一個主意可以寫稿子,眼看著NB上還是一片空白,把Word最小化之後出現的桌面是他和樓楓的結婚照。

在法院公證,他在米色襯衫外,套了件短版合身的拿鐵色絨布西裝外套,下半身是一式一樣的拿鐵色絨布長褲,衣服是軒萌設計的,她也知道易惟這鞋櫃子裡除了涼鞋拖鞋和球鞋其他什麼鞋都不會有,好說歹說勸他買了雙深駝色的休閒鞋結婚用,平常有一些場合也可以穿,既然穿起來柔軟舒適透氣,花這個錢當下是心痛,慢慢的也沒啥牢騷。

樓楓難得穿了一套米白色緞面裙裝,也是軒萌的設計,靈感是軒萌最愛的波西米亞風,荷葉邊的七分袖,露出樓楓性感鎖骨的一字領,交錯不對稱設計的長裙裙擺,穿著一雙米色緞面七公分細根的高跟鞋,一襲長髮左右各抓了一撮編上辮子收攏在後腦勺,其他的仍是披散著如黑色的緞,薄施脂粉,只是為了相片的效果更加突出,一抹嫣紅在她的唇上,才發現她有著微笑的唇型,只是平常總是抿著不放鬆,就讓人覺得難以接近了。

辮子,自從依青走後,再也不曾見過總是把一頭長髮分成三股編成髮辮的女子了。

易惟盯著那雙人羞赧的笑著,而明玨和軒萌卻是笑得燦爛,彷彿了了一樁心事。

如果依青在,她會是什麼表情?闔上NB,他盯著推開的窗外,那紅成赭色的楓葉。

她總是不在意似的哈哈大笑,叼著一根菸,身上繞著火柴燒盡的氣味。

笑看人世,走的匆忙,可曾跌跤了?

總是記得那吻,雖然惹得她生氣了,卻是暖的。而什麼時候,他已經漸漸不知冷暖了。

她在最痛的時候,喊的卻是明玨的名字,易惟喃喃自語,擁著樓楓,心裡卻是酸酸的痛著,我這個兄弟,做得不好麼?

這日小酒館來了一個陌生男人。

身材削瘦高挑,臉長得俊秀,眉目之間卻頗有英氣。一件格子襯衫搭上合身的牛仔褲,腳上一雙運動涼鞋,挽起衣袖,坐上吧台前的高腳椅,對著樓楓說,一杯問號。然後從胸前口袋裡拿出一包Marlboro Light,一盒火柴,刷的一瞬火光,點著了菸。熄了火柴,而那氣味久久不散。

樓楓冷眼盯著那陌生男人,深深的笑著:很抱歉,Menu上沒有的酒,我們不賣。

那就兩個shot的單一純麥威士忌,一杯黑咖啡,男人微笑著說。

很少人點單一純麥的威士忌,樓楓從櫃子裡拿出一瓶酒,倒了一個shot,另外倒了一杯冰水,把酒和水遞給男人:先喝喝合不合口味,小心,很野的。

男人熄了菸,喝了兩口水,把一shot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還可以,不夠粗曠,不過可以了。男人淡淡的笑著說,再兩個shot,一杯黑咖啡。

然後繼續用火柴點上一支菸,看著樓楓沖那黑咖啡。

樓楓用一個小水壺在電磁爐上燒滾了一壺熱水,備好了濾紙式的咖啡器,用一個小型的手動磨豆機把綜合咖啡豆磨成細細的咖啡粉,在濾紙上倒了六七分滿,滾水這時已經降了一些溫度,她沿著濾紙邊緣的咖啡粉一圈一圈往內圈倒著熱水,倒掉第一壺咖啡,然後重複一次剛剛的動作,只是稍微慢些。不等到最後的咖啡滴完,樓楓挪開濾紙,將壺裡的咖啡倒進一個小馬克杯裡。

先生,你要的咖啡。很抱歉,樓楓說著,我這裡一向不賣咖啡,所以沒有咖啡杯,請您將就吧!

小酒館裡瀰漫著咖啡的香醇氣味,這是以往不曾有過的,Menu上沒有,沒有人在這裡點過咖啡。樓楓說給男人聽,也說給那些觀眾聽。

小酒館不賣咖啡。

樓楓繼續倒上兩個shot的威士忌,遞給男人。

回過頭,打了個電話。

只見那陌生男人啜了一口咖啡,臉上表情鬆開了,一邊抽菸,一邊喝著咖啡。週邊的熟客先是打量著他,好奇著。畢竟能讓不賣咖啡的小酒館賣出了一杯咖啡,要的又是蘇格蘭高地單一純麥威士忌,這人真是難纏,也虧得小楓有條不紊的把這人要的東西都打理的妥當。

不過,這人又是誰?

男人熄了菸,杯子裏的咖啡只剩下一半,他接著喝了一shot的酒,把剩下的另一個shot的威士忌倒進馬克杯裡,輕輕的搖晃著杯子,口裡喃喃自語著,好的威士忌加好的黑咖啡,我的問號。

然後斜睨著眼,看著背對著他打電話的樓楓,輕佻的笑著。

樓楓聽見他最後一句話,輕輕打了個寒顫,不太顯眼的,對著電話那頭又說了幾句,掛上了電話,回過身,笑著對那男客說,好酒和咖啡對著喝,不浪費了?

習慣那氣味,就不浪費。

可以請教你的姓名嗎?樓楓問,她心裡一直躁動著。

那男客爽朗的笑了起來,敝姓沈,沈意微。

沈先生,這裡沒有問號。下次光臨,想喝這酒,請自備咖啡,樓楓冷冷說著。

沈意微還是那個調調,要笑不笑的,逕自抽著菸,喝著黑咖啡加威士忌。

接近寅時,大家魚貫離開小酒館,只剩那男人還沒走,樓楓提醒他:我們這裡寅時就打烊了,如果你不知道寅時,那就是半夜三點整,不留客。

你們卻留過一個叫傅依青女子,不是嗎?那男人笑笑的說:還有十分鐘,請把六種基酒都來一個shot吧,看我是不是真的也不勝酒力。

樓楓冷冷看著他,倒了六杯酒,一字排開。

男人一杯一杯一杯一杯一杯一杯的,像沒事人一樣,全喝光了,六個shots,一滴不剩。

還有兩分鐘,借個洗手間。男人問。

請便。樓楓洗著杯子,準備打烊,不看那人一眼。

突然從洗手間傳來一聲哀號,樓楓嚇了一跳,手上正洗著的一只杯子打破了,不小心讓碎片劃傷了手,她顧不得止血,只是皮肉傷,她想,那個麻煩的男人又怎麼了?

她剛推開隔著洗手間外隔著的布幔,就被一個有力的手臂摟在懷裡,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被深深的吻住,那吻如此的深,男人的鼻息混著煙味越來越急促,她一陣暈眩。

一陣天旋地轉後,樓楓試著使力要隔出兩人的距離,卻被摟抱得更緊,她的力氣已經算是大的,之前老是把傅依青從浴缸裡撈出來,現在卻怎麼也沒辦法在她跟男人的身體間挪出一點空隙。男人很用力的吻著她,吻得很深,樓楓本來要叫卻又咬緊牙關,卻已經來不及。男人開始親吻她的人中、鼻頭、鼻樑、雙眼.....樓楓嘴巴得了一點空叫出了聲:沈先生!

那男人停住了吻,眼睛定定的看著樓楓的雙眼,像是要看進她的身體中還是靈魂裡一般,然後輕輕的笑著說,叫我意微。不等樓楓反應,又吻上她的雙唇,含住,輕輕的嚙咬著。

樓楓的腦袋刷白了,卻是一片漆黑,沒有星辰,沒有一點光。只有個黑洞,不停的把她吸進去。

空空蕩蕩。

男人不知道她正想著什麼,也知道她想著什麼似的,吻住她的雙眼,左手有力的手臂摟抱著她,右手輕輕揉捏著她的頸背,沿著頸椎往下,手指輕盈的在樓楓的背脊上觸碰,那樣的輕盈,彷彿空氣裡飄散著德布西的鋼琴前奏曲。

不知道是意微擁抱得太緊,還是她的意識已經分辨不清。或者是,有人用一種充滿慾望的方式,碰到了,她的背脊。

樓楓的身軀不再僵硬,男人用力的摟抱像是要掐碎了她,菸和火柴的氣味瀰漫在她的周圍,咖啡與威士忌的氣味在她的口中發酵,像白開水般的淡,但舌間還是嚐到了一絲苦味,還有酒的濃烈。

很熟悉,也很陌生。

沈意微散開了樓楓的長髮,把木簪子放在樓楓上衣胸前的口袋裡,用雙手把她抱起,樓楓由得他,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眼眶,泛著淚,沿著眼角,靜靜滑落,無聲無息。

眼淚和鮮血,延著剛剛被玻璃碎片劃破的手臂流下,成了一條小河。

痛也不是痛,只是就像一杯調酒,滋味難說,後勁卻十足。

酒精、眼淚、鮮血,在氣味中,交織出難以思考的慾念。

沈意微熟門熟路的,抱著樓楓,走進吧台內側一旁的藍色布幔內,將樓楓輕輕放在依青曾經躺過的那間和式房內的柔軟被褥上,黃色的燈仍舊昏暗晃蕩,他看見她手上的血印漬在被褥上,斑斑點點,不急不緩,執起她的手,就著傷口把血吸乾淨,樓楓開口,軟弱的說,你是個吸血鬼。

沈意微說:我是。他側躺著在樓楓身邊,用手支著頭,對她說話。

我還沒拉下鐵門打烊,樓楓說。

會有人來收拾的,沈意微把樓楓胸前口袋裡的木簪子拿出來,一顆一顆挑開樓楓襯衫上的鈕釦,又吻住她,抱著她,揉捏她的頸項,從背後,將她的襯衫褪下,並且,輕撫著她的背,像是安慰著孩子,又像是愛撫著。

愛撫著一個女人。

樓楓輕輕的打了個顫,呼吸漸漸急促。

沈意微瞇起眼睛,親著樓楓赤裸的肩膀,說著:有沒有人說過,妳的背很美?他的指尖行走其上,彷彿正在作著畫。

沒有,樓楓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可不可以,不要再繼續了......

不要繼續什麼?沈意微笑著,親吻妳的背嗎?他解開自己上衣的鈕釦,脫去襯衫,順手解開樓楓的內衣,拉著被子蓋住她,吻著她的鎖骨。

那,吻這裡可以嗎?

在涼被下的他的左手,解開了樓楓的牛仔長褲的釦子,樓楓順著他的手勢,安靜的讓他脫掉自己的長褲,她拉著被子,覺得好冷。

就像,傅依青,在這裡,也曾經,覺得那麼冷。而這,她當然是一無所知的。

樓楓打了幾個哆嗦。

沈意微笑道:冷嗎?一會兒就不冷了。

一身赤裸的他,雖然瘦,卻有著精實的肌肉線條,並不像初見時對他削瘦的身形卻有著瘦弱的印象。

早該在他老是笑著,笑著點酒,笑著點著煙,笑著言語時,就該知道這個人是十分精神的,絕對不弱。

再精明也有糊塗的時候。

樓楓的心思千迴百轉,她想著,趁一切都還沒錯了之前,一切都還沒錯了之前,那人怎麼還不來?

沈意微已經用被子也把自己蓋住,吻住樓楓,兩副軀體赤裸相見肌膚相親,他摟住她,緊緊的抱著。樓楓伸出右手,輕輕按住他的左邊胸膛。
嗯?意微笑著問。

沒什麼。

還冷嗎?

不太冷了。

所以還是有點冷?

還好。

沈意微的手拂過樓楓的身軀,像是一陣風。用吻熾熱過樓楓的耳際、頸項、鎖骨、乳房,然後用鼻尖輕輕摩挲著,樓楓的臉。

樓楓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正在漲潮。

沒有人求誰。

沈意微已經準備好了,樓楓的身體渴望著,她不十分知清楚自己是不是真想這麼做,但她的身體渴望著,當意微的陰莖進入她的陰道,如此順暢的抽送,似乎,她真的想了。

沒有人愛誰。

穿越了她身體的甬道,可有人可以看見她枯竭的靈魂?

她真的,想要要一點,如果,有人願意給。

他們都感受到彼此體溫不斷的升高,肌膚滲出了汗。

原來,做愛是這樣的。對方的熱摩擦著我的熱,而我的熱感受著對方的熱。愛,原來可以這樣的熱,有這麼高的溫度。

樓楓從低低的呻吟,到無法思考而大聲的喊出來:意微!

而不明白不知道自己的啜泣,到底是為了誰?

明玨在門外不出聲息的看見樓楓和那個不知名姓不知來歷的男人做愛,輕輕嘆了口氣,走開。在吧台,靜靜的替自己弄了一杯Gin Tonic。

來得早了,也來得遲了。至少,他讓所有經過的路人知道,現在是寅時,半夜三點多,小酒館已經打烊。

已經打烊。

易惟從一場灰白色的夢中醒來,最後一個畫面,是小青躲在自己背後偷偷點煙捉狹的笑著。

看看時鐘,都快清晨五點了,樓楓怎麼不在?

開了桌燈,開了窗,一抹赭色楓紅飄進窗內,停在他的筆電上,他想都不想從旁邊的小書櫃裡隨手抽出一本書就把那楓紅夾進了書頁,彷彿該當如此。

打開一頁word,他開始講關於火柴的故事,關於一個喜歡用火柴的女人。

女人?易惟發現自己似乎從不曾用女人這個字眼來形容傅依青,最多就是,女子。

這時代已經不時興火柴這種危險又陳舊的物品了,它們應該被擺進博物館,收集火柴盒的各式圖樣,在玻璃窗內供人欣賞,才是流行而時尚的。

但是一陣復古風起,火柴的故事報社編輯就覺得有了點趣味。

他從窗邊看見樓下來了一部灰藍色福特,停在門口,這車看著有點熟悉,暗暗的天色著時讓人看不太清明,從駕駛座走出來的人影他倒是認得,是明玨,不過這麼早他來做什?

副駕駛座裡走出來的,是早該到家的樓楓,不過樓楓一向叫計程車回來的,今天怎麼是明玨送她回來?
他一肚子問號。

一肚子問號。易惟是搞不太清楚狀況,要問樓楓,還是明玨?

一個麻煩的客人,明玨說:硬要點問號,樓楓不肯做,打了電話要軒萌救火,夜都深了,我要軒萌在家待著,開車過去看看狀況。

怎麼這麼晚?

他要咖啡加威士忌,樓楓開口,跟你一樣。

那應該好解決。

他要現煮的滴漏式黑咖啡,和蘇格蘭高地單一純麥威士忌。還要了六個shots的基酒。

這麼講究?易惟用火柴點上一支菸。

他也用火柴點菸。

也用火柴點了火,樓楓心裡卻是響著這句話,不停的鼓盪著,一陣一陣的回聲,停不住。

這倒有趣。

他的眉目間有依青的影子,明玨低聲道,連習慣都像。

嗯哼,易惟不答腔,彷彿這不關他的事。

我到的時候,已經要打烊了,那人還要一杯長島冰茶,明玨繼續說著,卻是開始扯謊了:樓楓不小心手滑打破了杯子,我幫她包紮好,聽她口令一步一步幫著做的,那傢伙卻是嫌東嫌西,一會兒說酒味太嗆,一會兒說檸檬茶味兒太淡,做到第三杯才勉強及格。不過酒錢倒是一分不欠。

最後一句是實話,沈意微臨走時的酒錢是一分不欠的。

人走的時候早過了打烊時間,我看樓楓都累了,那店裡的事我也不熟,只是樓楓還是一絲不苟要弄好才肯走,折騰了半天,人都受傷了,我想打電話要你來,樓楓說你最近被稿子逼得緊,睡得不好,不肯吵擾你,才拖到現在。

易惟看明玨是一臉疲憊樣,妻子手上的紗布還有微微的血滲出,眼泛血絲,看上十分虛弱。

樓楓的樣子,卻不是裝的。

心力交瘁。

明玨,易惟開口:大家都累了,我等等把客房收拾收拾,你就睡下吧!我幫樓楓換個藥,弄乾淨也讓他睡了,小酒館明天就休個假吧,老闆娘都傷了。

明玨看看樓楓,笑著說,你是大老闆,你說了算!

兩個男人卻是同聲笑了出來。

樓楓插了話,我累了,想洗個澡去去穢氣,你們聊。卻是逕自進房了。

進了浴室開了熱水,放下長髮,解開手上的紗布,看看那不知怎麼都止不住血的小傷口,水氣氤氳中,戚然笑道,真是一場騙局。

一場騙局。

一場騙局,到底是誰騙了誰,有誰用了真心動了真情?

樓楓不懂,也不是不懂,只是想得頭都痛了。在浴缸中,她把自己埋進熱水中,透過水面看著世界,扭曲變形,一切都不真切。

她突然好想念傅依青,彷彿這個世界上她認識過的人中,只有依青是唯一真實的。

怪不得易惟愛她,明玨愛她,軒萌愛她,甚至連自己,都忍不住的愛她。

每個人都愛她,而她就這樣走了。這個世界太複雜,她不忍看不想經歷,所以告別嗎?

她想起今天晚上和沈意微的那場做愛,她一向是沉默而壓抑的,卻放聲的叫了出來,聲嘶力竭的,沒有歡喜,就是流動的情慾,蔓延的燒灼了自己,而忍不住叫喊出來。

作愛,她覺得自己忍不住愛上了那個謎樣的男人,相似的名字,模糊熟悉的輪廓。

空氣中飄浮著君度橙酒的味道,彷彿有人像打翻香水般的打翻了橙酒,火延燒至今。

她斷斷續續的想著,一件一件的小事,那麼混亂,也那麼清晰的,編織著。浮出水面,她盯著手上那個不止血的小傷口,為什麼不停止呢,為什麼停不了呢?

明玨替他扯了謊,這不是秘密,有第三者知道,所以一切都停不了了,只能往前走。

易惟進房的時候,房間裡不見樓楓的身影,浴室的們半掩著,有水聲傳來。

樓楓在浴缸裡睡著了,而水頭龍還在繼續緩慢的流出熱水,手上的傷口也緩慢的流著血,水都染成淡褐色了。

要命!易惟想著。

他把樓楓從浴缸裡抱出來,關上熱水,替樓楓穿上浴袍,樓楓醒了,看著他,笑著。

你今天怎麼這麼不會照顧自己?易惟有點生氣了,可是還是讓樓楓在床上坐著,拿了條毛巾替她把長髮攏起盤上,仔細替她的傷口上藥。

一點都不痛,樓楓笑著。

你太累了,這幾日小酒館歇幾天吧,我的稿子不趕了,我們出去晃晃。易惟一面幫樓楓擦乾吹乾頭髮,一面說著。

去看看依青好嗎?樓楓突然說。

易惟手顫了顫,愣了一下,說,好啊,但是明玨和軒萌不見得有空。

沒關係,就我們,順便和爸媽說說話,也可以和他們一起出門走走,透透氣。

樓楓的頭髮長,細軟,髮量卻多,不容易乾。她突然抓住易惟在她髮間進出的手,將手指放進嘴裡,輕輕啃嚙著。

易惟關上吹風機,將臉埋在妻子的髮間,你好香,他低低說著。

易惟將頭埋入樓楓的髮間,雙手環繞住妻子的身體,順勢揭開了樓楓身上的浴巾。

樓楓回過身,給了丈夫一個綿長的吻,他的唇那麼溫暖,融化了她所有的冰冷,易惟將樓楓壓倒在床上,慢慢退去自己的襯衫,樓楓解開他的
長褲,他們愛撫著彼此的身體,綿長的吻還在蔓延,易惟摸進樓楓的私處,輕撫她的大腿,溫柔的挺進。

喘息,呻吟。

易惟總是溫柔的,緩慢的,不狂野,不躁進,他喜歡吻著她的頸項與鎖骨,埋進她的雙乳間,手指輕撫過樓楓身體的曲線。樓楓覺得和易惟作愛就像正在製造愛情,他喜歡在她的身體裡,像個孩子。

緩慢的作愛,卻有抑揚起伏,像是共舞一曲華爾滋。

易惟喜歡讚美她,讚美她的美,像水一樣的透明柔軟,乾淨的那麼純粹,他從沒有污言穢語的去加強作愛的強度,也從不要樓楓說他有多行,
他喜歡樓楓安靜的眼神凝視他,彷彿這就是全世界。

結束之後,易惟到浴室取了一條溫熱毛巾,替樓楓拭汗,然後擁著她,還給她一個綿長的吻,作為句點。

沿著北迴線從台北一路搖搖晃晃越過北回歸線接上南迴線。一趟不知道看山還是看海的旅行。在蘇澳泡冷泉,特殊的冰冷泉水像是針扎般刺入樓楓的身體,她卻依然那麼怡然自得。倒是在礁溪泡溫泉時,易惟舒服的睡著了,樓楓卻是浸了一會兒就起身,那種熱讓她不能呼吸。

像是拘禁。

易惟在溫泉水裡舒服的假寐著,樓楓走出房間裡私人的浴池,裸著身,從易惟的外套口袋裡掏出菸和火柴,打開窗,點上了一支煙,深深的吸了一口,卻被嗆得咳嗽不止,窗外的冷風沐浴了她一身,她不再深深的吸煙,而是淺淺的,淺淺的抽菸,淺淺的呼吸,淺淺的,淡淡的,心事似有若無。

她其實對煙沒那麼好奇,只是開始玩著那火柴,刷出的火光,燃燒的氣息,那麼迷人。

手上的小傷口一直沒好,但也沒有持續發炎的狀況,不痛不癢的,不結痂,就是那樣淌著血,消毒包紮,暗紅色的血仍是透出紗布,好像是一種堅持似的。

玩累了,關上窗,她重新走進浴池裡,挨著丈夫。易惟已經醒了,用手輕柔的理著妻子被溫泉水浸溼的長髮,樓楓憋住氣息,閉上眼,整個人沉入水裡,輕輕的吐氣,再緩緩的浮出水面,張開眼,深呼吸。

累了?易惟把樓楓的長髮理好攏成一束,有點倦意的問道。

嗯。

兩個人離開水池,互相幫對方把頭髮吹乾,身上都是溫泉水暖暖的氣味,像是洗不掉的記憶,而明天,他們就要前往那記憶的,一個重要的停靠站。

在依青的草地上,開出了幾株大大方方的的玫瑰花。

問候過傅家父母,在客房安放好隨身行李,易惟和樓楓到傅家後院,這整片草地,都是依青的記憶。依青的記憶裡,是一疊爽朗的笑,和動人的歌聲。

和玫瑰,是搭不上邊的。而這幾株玫瑰,是怎麼在這落地的?

而那個人,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草地邊上,有個人正在替這片草地灑水,替那幾株玫瑰修剪,從容不迫的,嘴裡哼著正是徐志摩的那支歌,聲音溫暖厚實,令人心安。

轉過頭,見著易惟和樓楓,那人拍拍手上的泥土,站直了身子,面對著他們。

你們是?那人開口。

我們是樓楓的朋友,易惟說著,我是易惟,小青高中和大學的哥兒們,這是樓楓,我內人。卻看著那男子的面容,怎生熟悉?

長得像依青,對不對,樓楓輕聲開口,聲音晃晃悠悠,對著那男子:沈先生,又見面了。

樓楓笑了,笑著冷了,打著寒顫。

你好,那男子暫放下手邊的工作,將雙手往牛仔褲上拍了拍,伸手與易惟相握,

敝姓沈,沈意微。

易惟愣了一下。

意思的意,輕微的微。沈意微解釋著。

易惟笑開了。

沈意微繼續自我介紹:我是依青的表哥,長年和爸媽在國外,聽說依青過世,就回來陪陪姑姑和姑丈。

你長得和她卻是有幾分神似。易惟說著,看看植了玫瑰的草地。

沈意微猜出他的意思。我回來也沒事做,看著這片草地,就想種點東西。我在國外學的是園藝,就先種了這幾株玫瑰,這片土地土質適合,倒也長得不壞,我還打算種些不同品種的玫瑰,小青喜歡玫瑰,開得越是大方的她越是喜歡。

依青喜歡玫瑰?怎麼沒聽她提過。

嗯,她不喜歡花店裡那些剪下來的一支一支的玫瑰,已經剪去了刺,她說那是已經死了的,她不忍心看。種在土壤上,依著時令,花開花謝,長著刺的老扎得人手流血,她倒是真心愛的。

她真心愛的,卻不迷戀那徒具樣貌。易惟想著。

她真心愛的,活得卻要讓人淌血。樓楓想著。

沈意微卻不曉得自己這番話打翻了眼前這對夫妻的些許心思,只說著,易先生易太太,進屋裡面坐著聊吧,外面的太陽卻有些大了。

這一聲易先生,卻又讓易惟灑了記憶。

樓楓對易太太這稱呼也有些陌生,她常在小酒館,大家從不這樣喚她。

進了屋裡,一群人隨性的聊著,關於依青。關於依青的記憶也不能落了她和小酒館的交情,講到小酒館,易惟下意識的伸手摟了樓楓,卻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傷處,樓楓小聲的輕輕叫了出來。

怎麼了,傷口又疼了?易惟拉過樓楓的手仔細的看著:又滲血了。

樓楓把手伸回:沒關係,這傷總不見好,一向也不痛的,剛剛不知道怎麼的一碰卻疼了。

沈意微稍稍傾身向前:易太太的傷是?

易惟簡單解釋:前陣子在小酒館遇上了個難纏的客人,打破杯子不小心把手臂割傷了,只是這傷口也有一段時間,不知怎麼的老是這樣滲血,不見痊癒的樣子。

什麼難纏的客人讓易太太可以慌了手腳傷了自己啊?沈意微起身從櫃子裡拿了醫藥箱。

換個藥吧,敷上紫草藥,也許可以讓割傷好些。

沈意微從藥箱裡拿出一罐紫色膏藥,讓易惟幫樓楓重新清理消毒傷口後塗上,包紮妥當。

把藥膏交給易惟,沈意微說,你們就帶著吧,這是我自己做的,要多少有多少。

易惟看看樓楓,樓楓也不推辭,就收下了。

如果這藥能醫好那一夜的傷,又何須推辭?樓楓心想。

已經發生過的事,無法從頭去寫它的結局,也無從更改過程。

明玨是很知道這點的,因為依青,所以他們才會聚合在一起,軒萌也是極清楚的,他們都愛著依青,愛著一個早逝的美麗的晨霧裡的影。

傷會痊癒,新生的皮膚卻永遠會是一個印記。

明玨和軒萌打算一起為樓楓守密,一直,直到遺忘,即使那路那麼長。

就算多了一個沈意微。

也就是多了一個人,與他們同唱那支歌。

如同玫瑰有刺,誰的人生不滲血?

誰的付出沒有遺憾?

至少還有小酒館,為這熙來攘往的紅塵,倒進千杯酒,點上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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